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

[信報] 劉山青專訪

國慶六十年前夕,「煽動」這個詞語,令香港記者那顆赤子之心怦怦亂跳。劉山青,對,那個很久沒有曝光、彷彿屬於上個世紀的老套政壇茄喱啡劉山青,冷眼旁觀記者的激動憤慨。但其實,他食鹽多過你食米,早於二十八年前就嘗到「煽動」這兩個字的巨大殺傷力。 香港,沒有人比劉山青更了解「煽動」那萬箭穿心的悲慟。 一九八一年,劉山青被扣上「反革命宣傳及煽動」帽子,一屁股在中共的鐵窗坐下就是十年。劉山青的身影,如在中英談判桌上紅藍兩旗相交的位置,抹上一輪黑色油墨。 十年一覺中國夢,他在八九六四後英雄式返港,此後二十年於社會運動的大海中浮浮沉沉、大起大跌,先是後過渡期香港人的偶像,後是五星旗下靠左群眾眼中的異數傻佬,結局是近年在公眾人物之列幾乎消聲匿跡。劉山青的大半生,不斷在天堂凡間地獄徘徊迭蕩。 剛過去的周日,七百個香港記者上街高呼:「採訪不是煽動,還我新聞自由!」眾泛民議員及支聯會成員隨隊聲援。為了政治光譜人人汗水淋漓。 那是個暴風雨前夕的風和日麗星期天,劉山青趁打風前去圖書館看數學書,悠然自得。今夕何夕,五十六歲了,中共荒廢了他十年光陰,「現在是時候,享受人生。」再為社會公義戰鬥抗爭?昔日他會義不容辭,如今倒不如閉門謝客讀書。 我是精神病人……的導師 十年牢獄之苦,劉山青深明一個道理:在中國社會追求公義,下場是身心煎熬、終身難以釋懷。中國人要快樂,原來得緊記不要觸碰社會任何一條神經,也不要涉足污穢不堪的政治。 公義,在赤紅土地、包括香港這片由藍染紅之土,多麼遙不可及、高不可攀。劉山青深深領會到。 政圈中人近年聽到「劉山青」,反應多是:「佢?short short地!」 大概因為劉山青的名字令人想起青山醫院吧?他說,父母當年確是因為路過而給他起名:「他們見到青山,想起『留得青山在,哪怕沒柴燒』!」只是把兒子叫作「青山」太瘋癲了,叫「山青」倒有點意思。如此,山青一生背負青山的烙印。 大概因為重獲自由後,劉山青連番出位舉動惹人側目──穿內褲抗議警監會洩漏個人資料、選區議員屢敗屢試、加入民主黨又退出,臨走時不忘批判李柱銘等元老培育新人態度有問題,之後連支聯會常委也選不到。 劉山青的工作,同樣令人想起個short字。過去十年,他在心理衛生會旗下的庇護工場擔任導師,教導精神病與弱智人士包裝紙巾搞聯誼活動,月入約二萬元,與妻子及母親同居觀塘公屋,那是他由細住到大的社區。 精神病人眼中的劉Sir,誓神劈願話:「我唔係黐線!藥從來無食過一粒。」 「我不單止正常,還很聰明。」劉山青從小有個願望:「我要做數學家。」他說,只有絕頂聰明的人,才會以數學為依歸。 數學,不是加減乘除那麼簡單,「數學家,都畀人話short short地。你看電影《有你終生美麗》的John Nash。數學家追求的,是近乎完美的邏輯。」劉山青說,邏輯是宇宙萬物的最高境界,甚至超乎上帝,「凡人,都不懂什麼是邏輯」。 他內心有個三層理想金字塔:最頂層,是透過拆解數學體現邏輯,其次是追求社會公義。政治呢?「那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層次。」 從小到大,他的讀書成績都不是超班馬,唯獨數學出類拔萃。在觀塘聖約翰小學年年包尾,至小六憑數學和英文科成績一枝獨秀,奇蹟地被派到名校英皇書院升中。 「我聰明,中學老師教的我一早識晒,上堂永遠唔聽書,結果考試肥佬。」不過,他同時強調,「不是我資質差,是考試制度有問題。」 中學,劉山青是 King's 出名的大搗蛋,有破壞無建設,上堂發夢落堂踢波,跟他那位梁同學(那位對老師恭敬有禮、對答成熟的梁同學)相比,劉山青自覺像個長不大的少年,每當站在梁同學跟前,他恍如異類。 梁同學,就是梁振英。 好彩梁振英考不到大學 梁振英和劉山青中五同班,那是四十年前的事。 「我同佢一點也不熟,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。」劉山青對求學時期的梁振英,只有一個印象:「佢同老師關係好好。」 師生眼中的好同學梁振英,卻考不上大學,「他的成績從來都不是超勁。」那究竟梁振英勁,還是劉山青勁?「佢數學一定唔夠我叻。」 結局是:梁振英入讀理工建築測量系,劉山青反而爆冷做了「天之驕子」,被港大數學系取錄,「都係掹車邊符碌過關,我是最後一個被取錄的。」 際遇,從來都像氣象一樣陰晴不定,梁振英當年考不上大學,此後卻在政壇如魚得水;劉山青是港大天子門生,卻又有誰想到他會身陷囹圄?誰是真正的「天之驕子」,命運故弄玄虛。劉山青不覺得,一九七三年入讀HKU是一登龍門。 「梁振英是因為當年考不上大學,才有今日的成就。如果當年他做了醫生、律師,他又怎會在八十年代初嘗到當測量師的甜頭?」土地,是當年中英談判的黃金注碼,梁振英熟悉土地平步青雲,機緣巧合加上他入世的人脈手腕,造就他今天邁向特首寶座。「如果佢當年讀書勁,反而唔會好似今日咁叻。」 劉山青自己呢?「我好聰明,但入到港大,又點?我考試唔掂,乜都無用!」 考得叻就唔會坐監 入了港大,劉山青貫徹不務正業的本性──開派對、識女仔、賭錢、上堂大聲咆哮唔聽書,是出名的頑皮精,「儘管我曾任學生會時事委員會成員,但我搗蛋的恐怖程度,學生會都接受唔到。」 年少的劉山青自視為「愛之心責之切」的批判型激進愛國份子,跟國粹派的程翔、陳毓祥等不同,「他們只看到中國好。」 愛國,自然不甘對殖民政府盲從附和,反對英女皇訪港、反對清拆牛池灣木屋、反對增軍費運動、支持七六年的「四五天安門事件」......那個年代劉山青上街如家常便飯,都啟發自他小時看到的六七暴動事件。 劉山青年輕擺出激進社運份子姿態,血氣方剛耗盡精力,追求他深信的理想──一個公義烏托邦。 數學,不才是劉山青的終極理想麼? 「我好叻,但我過不了考試一關。」他說,當不成數學家,是考試制度的錯、社會的錯、香港的錯。「如果當年我考試叻,就唔會落得坐監下場。」 劉山青回望他的三層理想金字塔,都因為頂層的數學夢破碎,他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下層的社會公義。畢業後,他創辦新青學社工人夜校,以其左傾思維支持藍領階級。七六至七九年間的社會大事,都有他的蹤影:反對政府封閉金禧中學、油麻地艇戶爭上岸、第二次保釣、佳藝電視台員工爭復工。 劉山青追求馬列主義的均富烏托邦,自詡是個「充滿浪漫主義的革命者」。除了本土社運抗爭,七十年代末更冒險出入大陸十四次,支援南方的民運份子,為社會主義民主奮鬥。 穿入歷史隧道,那個年代的背景如是:一九七八年底北京平反七六年的「四五天安門事件」,人群上街在民主牆發表大字報,民間針對時弊發表政論寄望新民主種子開花,不久鄧小平決定為改革開放鉗口,壓制民運份子。 八○年,創辦「革命馬克思主義者同盟」的港人吳仲賢,接受北京民運份子邀請上京時被捕,最後要簽悔過書才獲放行,吳仲賢返港後宣布退出他一手成立的「革馬盟」。 之後激進的劉山青批評吳仲賢違背原則:「面對官僚要針鋒相對,半步也不能讓,否則,內地民運人士覺得我們香港沒有種。」翌年,內地民運人士王希哲被判刑十四年,劉山青心口掛個勇字、不畏吳仲賢陰影,一意孤行到廣州救助王希哲妻子,結果被公安抓住。 鐵窗下的劉山青看到:中國人追求民主公義,根本沒有神聖光環,卻如進入陰暗深溝,終究埋沒理想與良知。 再看劉山青的三層理想金字塔,層層下墜,沒有了數學邏輯,社會公義也灰飛煙滅,他墮入金字塔的最底層 - 政治。 當民主女神像屹立廣場 劉山青單獨囚禁懷集監獄孤單作戰,同時學懂放下激情,用冷靜頭腦思考中共政治。 八九學運爆發前夕,牢房裏的劉山青一早就嗅到暴風雨即將來臨的異味。當年《人民日報》大談德先生與賽先生、突出學生動員和鬥爭,「我當時覺得那是有系統地宣傳民主與科學,是替學生製造輿論。」五月學生上街,他認為是受到知識分子的刻意鼓動。 劉山青在獄中每天讀報,繼而跟鄰倉的戰友王希哲隔空論政,兩人批判共產黨的聲浪在陰暗囚室中迴旋。天安門廣場的熱情沒有掩蓋劉山青的理性,畢竟是中國民主傷口的過來人,「當民主女神像在天安門廣場豎立,我便知道,鎮壓即將來臨。」 「六四早上,一個勞改犯給我理髮,我聽見監獄廣播知道鎮壓,說學生士兵各死三百人,我隨即大叫:『共產黨把人殺了。』獄卒也不敢叫我收聲。」 八九年春夏之交,懷集監獄裏的劉山青,和全世界中國人一樣,曾經對天安門廣場有過一絲希望。六四,再次輾碎他的愛國民主夢,亦再次引證他的公義理想,要在龍土實現是多麼的遙遠。 兩年後,劉山青十年刑期屆滿,出獄前,一個老幹部語重心長跟他說:「不要再搞政治!政治,到處都是黑暗的。」 他所追求的「瘋」範 九一年過羅湖橋返家,他在鎂光燈下高呼:「我是馬列主義者,崩潰了的共產政權,從來沒實行過社會主義。」趕着移民的香港人,聽到他激昂言論都大聲叫好。 劉山青在香港後過渡期人心惶惶之際,擺出英雄式姿態凱旋回歸,贏盡港人的仰慕敬佩目光。香港人曾經把他捧得高高在上,令他又再走入三層理想金字塔,企圖從最低層的政治,爬往上層的公義。加入民主黨、選區議員、穿內褲抗議等連串動作,可見他對公義未死心。 但隨着回歸後港人紛紛染紅靠左向北望,劉山青又再嘗到現實政治的虛偽及殘酷,即使他義憤填膺滿腔熱血,仍逃不過被唾棄的殘酷下場。 他最耿耿於懷的,是○三年上街前,倡民主派大喊「董建華下台」,「但泛民無人理我。」 今天,劉山青是眾人眼中的short short地傻佬。原來,死守捍衛理想金字塔,企硬不變、冥頑不靈追求公義價值,在這個機靈取巧、以走位攝位為主流價值的香港社會,可以跟瘋癲劃上等號。 別人笑他傻,劉山青說不介意。大概因為,他最景仰、最聰明的數家學,和他一樣都是「瘋的」。凡人都不明白,瘋,是為了追求最崇高的宇宙境界。 劉山青的金字塔,碎了,理想變成灰燼,只餘下金字塔頂散落的金光,把他這凡人映照得異於常人。 梁振英跑出機會好細 劉山青雖說,梁振英和他是兩類人,眼見近日老同學高調為特首王座鋪路,他都忍不住要講番兩句。 「好多人說他不好,但我看不到他有做過一件壞事。」、「姓唐的,是紈袴子弟;姓曾的,是技術官僚;梁振英,相對之下,至少有政治抱負,肯為基層。」 劉山青說,數年前透過一個舊生會電郵,與梁振英在網絡重逢,「我約他,他真的出來了。以他今時今日的身分地位,都肯見我。」 為不相熟的老同學說盡好話,劉山青最後一句卻又是: 「不過,我覺得他跑出機會好細。他出來就大鑊啦,香港人以為共產黨來了!」 共產黨是劉山青心中的一根刺。劉生,你那位老同學,可就是你心裏那根不能磨滅的刺? 「……」劉山青,又來傻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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